第十章 攀登的風格與倫理 Style and Ethics
1950年代所有阿爾卑斯登山者就是將攀登阿爾卑斯三大北壁:馬特洪峰(Matterhorn)、愛格峰 (Eiger)、大喬拉斯峰 (Grandes Jorasses),三者其一做為目標,而當時美國的登山者只有一個大提頓峰 (Grand Teton) 北壁。當時僅有極少數的攀登紀錄,通常都會被迫在山上露宿,而那些幸運的登頂者都會帶回來一些諸如恐怖的落石、覆冰的岩石、找不到攀登路線、以及所有其它在北壁攀豋經常會遇到的問題等故事。大提頓峰北壁可說是當時美國登山者的首要目標,當然也是我自1955年開始登山就期待的夢想。
1957年左右,貝瑞‧柯白特 (Barry Corbet) 與我受一位攝影師僱用,負責由生活雜誌 (Life) 以登山為題材所做的一篇報導的挑夫工作。兩匹負重的馬將所有的器材運送到露天競技場湖 (Amphitheater Lake),然後這些器材就轉運到我們的背上了。我們兩人各以25元的工資,將這些器材沿著黑戴克河 (Black Dike) 運送到上鞍部 (Upper Saddle),全程有好幾公里遠,1,000公尺的爬升高度。貝瑞一次揹了所有的器材,而我卻分成兩次來揹,這可以說是我爬山以來最為艱鉅的一次任務。我們不但在日落前把器材運到了鞍部,而且還往前走幫登山隊員架好營帳鋪好睡袋,因為我們知道等他們到達營地應該已經累翻了。而有一位登山者,漢斯‧克勞斯 (Hans Kraus),非常激賞我們的努力,後來送給我們一人一條全新的編織登山繩,當年這或許是首次在美國出現的裝備。
幾天後,我受邀橫渡進入北壁,以協助重新拍攝「擺盪橫渡繩距」 (Pendulum Pitch) 的任務。我們沿著歐文斯-史摩丁路線 (Owens-Spaulding Route) 橫渡進入北壁,直到北壁路線 (North Face Route) 第二階 (Second Ledge) 的位置。提頓山區嚮導迪克‧伯納爾 (Dick Pownall) 甚至讓我在一個關鍵的繩距領攀,那是一段破碎冰封的岩溝地形。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是多麼的幸運,有機會跟這些有名的登山家一起登山,而且還被邀請領攀。
爾後,在1958年8月,我終於鼓起了勇氣來攀爬整條路線。傑克‧戴維斯 (Jack Davis) 和我兩人天未亮就出發攀登,以避開北壁右側的落石,那些落石會擊中大岩階 (Grandstand),它的碎片會遍佈掉落在這條路線的山腳下。我們從北壁基部的裂隙處開始結隊,但是因為路線看來不太困難,我們又解開繩隊,一直到了第一階 (First Ledge) 下方泥濘的的關諾煙囪岩 (Guano Chimney) 為止。此處我們找到且利用了幾個由伯‧裴卓特 (Paul Petzoldt) 在首登這條路線時所架設老舊的舌狀鐵質岩釘 (Strap-iron piton)。此時北壁很乾燥,因此我們輕易的繞過了岩階上的雪原。我們沒花多少力氣就越過了擺盪橫渡繩距以及聲名狼籍的橫渡進入五號 (Traverse into the V) 兩個障礙。不知不覺的我們已經登上了峰頂,全程不到六個小時。
幾天後,我在傑克森鎮上的一家書店裡,聽到旁邊有些人在談論近日自北壁的快速攀登的紀錄,當時我對於能夠完成這個夢想,以及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如此成功,心裡真是滿足;但是我們的成就卻有一個瑕疵,那就是它太輕易達成了。我心目中理想的目標卻距離現實竟如此的遙遠,這彷彿是欽慕著一位美麗不可方物的女郎,有時候是寧可追不上她的感覺。因此,當下我就決心要再對大提頓峰北壁做一次理想的攀登。
我等待時機,直到1959年9月的一陣大風雪後,與肯‧威克斯 (Ken Weeks)、佛萊德‧貝基 (Fred Becky) 三人又回到了北壁,這一回,整片北壁從上到下覆滿了冰雪。我們在底部未結繩攀登,但不久我們就必須穿上了冰爪。裴卓特的岩釘此刻佈上了一層黑冰,溫度也遠低於零度,雙腳必須經常踢動以循環血液,我們未能夠完成最後的直接完攀 (Direct Finish) 這段路線,因為有一大片冰塊擋住了橫渡進入五號的入口。我們登頂時天幾乎全黑了,當我們鑽進一個洞穴以躲避峰頂可怕的強風時,天空已經烏黑如墨。雖然多年來我不只經歷過一百次以上的露宿,但是印象中這是最為酷寒的一夜,我們未攜帶露宿裝備,所以一晚未眠努力摩擦雙腳取暖。當第一道曙光出現時,我們撐起疲倦又僵硬的身軀起身下山。
幾年後,珍妮‧泰勒 (Janie Taylor) 穿著短袖汗衫健行鞋就完成了這條路線,對我來說還好,畢竟我也從這個北壁的攀登滿足了我的夢想。
第一節 挑戰 The Challenge
人類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我們會發明工具以提高我們在這世界上的份量。隨著工藝科技的發達,人類的權威感也日漸膨脹。
這種保護人類免於大自然威脅的有利態勢,我們名之為「文明」。擁有愈多權威,我們就愈感安全,但也因此和大自然逐漸疏離。
人類湧入城市,城市隔絕了眾星的旋律。日出日落、潮起潮落,象徵明日風暴的卷雲,冬日的獵戶座移居南天。在安全的庇蔭下,人類只得承受遲鈍的感官。沉醉在權力中,我發現自己失去了知覺。我,一個工具人,渴望著觸摸以再度擦亮我的感官,讓我再度接近這個世界;安全讓我早已忘了如何舞蹈。
因此,我們出發航行於遼闊的海洋,不藉助於機械動力,來感受風。我們拋下了「漂泊之地」,在沙漠中逡巡,來認識太陽,尋覓著記憶中亮麗的大地。再度曳槳航行,跨越奔向陸地的浪潮,踏浪而行,在海上與野花的香味重逢。在這過程中,我們重溫了直覺的能力,而非工具的用途。我們了解,不藉助外力,在未知的世界中我們能闖蕩多遠。之所以為登山者,就是因為我們選擇了一種遊戲,在垂直的世界裡享受大自然的感覺。唯有當我們享盡了舒適與悠閒,才會心甘情願的回到文明的世界。登山這種運動是後工業文明人的一種症狀。
有些登山者宣稱,以現代的冰攀技術與裝備,將會抹煞掉古典冰攀路線的探險價值。而它們忽略了,弧背冰斧、全硬式冰爪、以及雙斧攀登等技術與裝備的發明,是為了以更佳的風格挑戰更陡峭的路線。這些裝備與技術,並非設計來扼殺傳統路線。先進的工具證明能夠減少對於精緻的裝備與豐富經驗的需求。因此今日的登山者藉著新式的工具在傳統的路線上競逐,卻忘了以較慢的步伐攀登,來精練自己的技術。天賦異秉的初學者,可以在第一天就卯上了垂直的冰壁,冰攀因而普及化了。不可避免的,這意味著特殊設計的工具被濫用,而冰攀的探險性卻被遺忘。
冰攀的方式不若攀岩那麼嚴肅,因為差勁的手段可能破壞了岩壁,造成後來者無法攀登。
冰是一種可重複使用的資源。別人不會管你用什麼方式爬,即使填滿一個水桶大的步階,也可能在一兩天內就被融化填平。然而,彼此尊重是一件重要的事,除了自我滿足享受外,我們必須要有遊戲規則,以免過份放縱自我。
第二節 改變遊戲規則 Changing the Rules
對於古典路線微不足道的難度感到失望,或者對於反覆以前爪攀登感到厭煩的登山者,有一些變通的選擇。他們可以選擇在惡劣的氣候下嘗試攀登古典的路線,或者以更出色的方式攀登更困難的路線。
惡劣的山況大多出現在冬天,或是氣候異常哪一年的仲夏。阿爾卑斯山上的大岩壁在夏天結冰了,被視為山況很差,這不過是幾年前的見解。如今,假如沒有結冰的話,有些登山者就認為不刺激。
冬季攀登意味著,艱難的跋涉、沈重的背包、雪崩的危險、堅脆的冰、以及酷寒。由於冰攀條件受氣後變化影響很大,從夏季到冬季,或是在前後兩天之間可能截然不同,因此為冰攀劃分等級似乎沒有意義。如果你在絕佳的雪況下去爬蘇格蘭的「零號岩溝」 (Zero Gully),或許會認為它的及數被高估了。但下回你去爬時,也許會發現佈著透明薄冰的第一繩距上,根本無法找到任何的確保支點。
所謂以出色的方式攀登,即不砍冰階、減少人工攀登、使用較少的器材、或者獨攀。
獨攀並不意味著死亡之舞,或是絕望的攀登。事實上,對冰攀專家而言,在古典路線上獨攀是最安全且最自然的方式。在適當的山況下獨攀,以挽帶借力於穩固的刺著點上,雙斧攀登提供了足夠的自我確保,而不使用繩索來確保,這是可以理解的。早冬時節的冰攀或雪攀,使用登山繩確保主要是心裡的因素,畢竟若遇到雪崩、落石、冰塌等狀況,登山繩也無法確保你的安全。此外,假如和一個不可靠的繩伴結隊的話,我寧可獨攀。
蘇格蘭最偉大的冰壁獨攀者-湯姆‧佩第 (Tom Patey),在他的自傳「一個人的山」(One Man’s Mountain) 書中,有一段名言:
「偶而獨攀是一個十分新鮮的玩意。傳統上,獨攀是一種無法令人接受的行為,但我嚐試為此提出辯護。登山有兩項信條:(1)先鋒不可墜落;(2)先鋒攀登時得忘了登山繩的存在。第一項可以自圓其說,除非確保者精於確保,那麼先鋒墜落的後果可以想見。至於第二項,讓先鋒感覺上沒有繩索確保的唯一方式,就是解開確保繩。事實上兩個人無確保攀登,不會比一個人獨攀更安全,因此最理想的方式便是獨攀」。
最困難的冰攀路線尚未被發掘。他可能是喜瑪拉雅山的黑岩雪溝、阿拉斯加的千米冰瀑、或是極地霜冰的垂直世界。世界上永遠有更多困難的路線你爬不上去。沮喪的蘇格蘭登山者可到挪威找到他們所追求的雪溝與冰壁;阿爾卑斯山上隱匿的雪溝冰巷,鮮少被攀登過。這對於懷有雄心壯志與創造力的登山者而言,仍有許多豐饒的寶藏有待發掘。
對於那些偏好在既有路線上活動的登山者而言,遊戲規則必須隨著日益精進的技術而不斷更新。否則將會扼殺了古典路線,甚至讓登山者自以為比拓荒的前輩更勝一籌。
工業時代的人類負有工藝技術的使命感,總以為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凡事沒有選擇,只要可能做到的事,就必須去完成。服胤於科技的幻想中,現代人正對著一匹脫疆奔馳的機械車頭添煤加料。然而科技應該使人自由,讓我們有開放選擇的機會,而非受制於它。放棄一項既有的技術,正是使人類免於束縛的第一步,它可進而恢復人的價值。登山發展的方向,與科技的進步背道而馳。因此生命價值,如:直覺、勇氣與技能,在交易中應得到支持而非壓抑。
這幾年來,我愈有自信,特別是在冰上維持平衡尤為泰然自若。我覺得自己在延伸這項技術,譬如說,在陡峭脆弱的冰壁上,我已經習慣使用單斧攀登,冰鎚在攀登時幾乎全程放在冰鎚套裡,罕有派上用場的機會。這是一種反技術,使用少量的工具,達到更佳的境界。而在這種刀口上的嘗試裡,我的收穫就是,對環境更為敏銳,對於發自於內心沸騰的情緒,也感受得更為深切。梭羅稱此為:「使用簡單的工具與提升標準是真正的目標」,這兩者不可避免相伴而生。爬岩由人工攀登轉變為自由攀登,也是相同的發展方向;原來使用岩釘,後來使用較不可靠的自然支點的潔淨式攀登也是如此。有許多傳統的人工攀登路線,如今都被「淨化」了,登山者因此被迫去開發自己的路線,放置自己的天然支點。
對於冰攀而言,目前正值價值不平衡的轉換期。冰攀革命帶來了全新的技術,但是登山者尚未學習到如何駕馭這些新技術。有些人認為以單斧冰爪攀登古典路線是走回頭路,但事實上,拋棄額外的一枝冰斧或冰鎚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得由個人精湛的技術來平衡。而冰攀者必須重新去熟悉平衡與附著的感覺,這是自由攀登的要旨。
如果人類爬冰就像猴子爬樹一般自由自在,那真是太棒了。然而冰對人類而言,並非一種自然可攀的媒體。要在冰上活動必須藉助於技術與工具。當冰攀者練就技術後,便能重新感受到自由攀登獨特的肉體自由。每一個身體的動作,都會再面臨一個新的難題,而必須揣摩出一個新的動作來克服它。伴隨著這種自由,冰攀者將享有一項現代式的股息¬ - 遠離群眾的尊貴感。